鲁迅当年,是怎样赞誉苏联的?

在生命的最后几年,鲁迅依旧抱持着怀疑的立场,没有完全失掉作为一个独立思考者的能力。 …[详细]
北京鲁迅博物馆中的鲁迅像北京鲁迅博物馆中的鲁迅像

坊间有众多有关鲁迅的谣言,其中最著名的当数“鲁迅拿苏联卢布”之说。此种说法早在鲁迅生前,即已甚嚣尘上,以至他不得不多次公开辟谣,声明“我们所做的那些东西,决不沾别国的半个卢布”。之所以由民国至今,很多人愿意相信鲁迅与卢布之谣言,主要因为鲁迅确曾在媒体上长期赞誉苏联。

传言和真实之间,往往有着相当的距离。那么,鲁迅当年关于苏联的认知,究竟是怎样的呢?

1926年之前,鲁迅曾对“十月革命”表示怀疑,且不认为苏俄思潮会被国人接受

相比于李大钊、陈独秀,鲁迅对苏联及“十月革命”的关注较晚,在观点上也有一个渐变的过程。1934年,鲁迅接受苏联《国际文学》采访时,回顾了自己接受“十月革命”理论的过程:“先前,旧社会的腐败,我是觉到了的,我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,但不知道这‘新的’该是什么;而且也不知道‘新的’起来以后,是否一定就好。待到十月革命后,我才知道这‘新的’社会的创造者是无产阶级,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,对于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,并且怀疑。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,使我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,不但完全扫除了怀疑,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。”①这个问答后来被刊登在了《真理报》上。

鲁迅说的“冷淡”“怀疑”时期,是在“五四”之后的几年。1919年,他在《新青年》上发表题为《“来了”》的文章,谈到“近来时常听得人说,‘过激主义来了’;报纸上也时常写着,‘过激主义来了’。于是有几文钱的人,很不高兴。官员也忙着,要防华工,要留心俄国人;连警察厅也向所属发出了严查‘有无过激党设立机关’的公事。”本文中,鲁迅对“十月革命”的影响,大致持一种旁观态度,没有显露出特别明显的褒贬。

在当时的鲁迅看来,政府对“过激主义”的恐惧,是没有必要的。1920年,他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判断,“今之论者,又惧俄国思潮传染中国,足以肇乱,此亦似是而非之谈,乱则有之,传染思潮则未必。中国人无感染性,他国思潮,甚难移植;将来之乱,亦仍是中国式之乱,非俄国式之乱也。”显然,鲁迅不认为中国人会接受俄国传来的“过激主义”。

1918年11月,李大钊在《新青年》第五卷第五号上发表《庶民的胜利》《Bolshevism的胜利》,介绍“十月革命”1918年11月,李大钊在《新青年》第五卷第五号上发表《庶民的胜利》《Bolshevism的胜利》,介绍“十月革命”

从1926年开始,鲁迅对苏联的好感渐趋强烈,一再撰文支持

鲁迅对苏联产生明显好感,是从1926年开始的。他在给苏联小说集《十二个》写的后记中赞扬,“俄国在一九一七年三月的革命,算不得一个大风暴;到十月,才是一个大风暴,怒吼着,震荡着,枯朽的都拉杂崩坏……”1927年到上海后,他更结识了一批年轻的左翼作家。鲁迅写《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》,引用列宁谈革命的名言后,赞叹说,“俄国究竟是革命的世家,列宁究竟是革命的老手,不是深知道历来革命成败的原因,自己又积有许多经验,是说不出来的”。

此后几年,鲁迅阅读、翻译了不少有关马克思主义和苏联的书籍。许广平回忆,1928年前后,自从鲁迅“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,相信了这个真理以后,就不但用它来‘煮自己的肉’,而且也执着地以之教育他周围的人,使真理之火从自己的身边燃起”②。由于写作时代的原因,这个回忆不免有所夸张,但至少说明,鲁迅当时对马克思主义确实极为关注。

鲁迅策划的苏联小说《铁流》鲁迅策划的苏联小说《铁流》

同期,鲁迅还发表了一系列有关苏联的文章。在这些文章中,鲁迅对苏联大都取赞扬态度。1932年,鲁迅在给林可多《苏联闻见录》写的序中说,“去年苏联煤油和麦子的输出,竟弄得资本主义文明国的人们那么骇怕的事实,却将我多年的疑团消释了。我想:假装面子的国度和专会杀人的人民,是决不会有这么巨大的生产力的”。苏联的存在让鲁迅欢欣万分,“一个崭新的,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,几万万的群众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”。

还是在1932年,鲁迅发表名作《我们不再受骗了》,回击舆论对苏联的“污蔑”。鲁迅开篇即说,“帝国主义是一定要进攻苏联的。苏联愈弄得好,他们愈急于要进攻,因为它们愈要趋于灭亡”,他相信美国书上说的,“苏联的购领物品,必须排成长串”,但认为这不过是“因为苏联内食正在建设的途中,外是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,许多物品,当然不能充足”。鲁迅还说,“(帝国主义)自身正在崩溃下去,无法支持,为挽救自己的末运,便憎恶苏联的向上。谣诼,诅咒,怨恨,无所不至,没有效,终于只得准备动手去打了,一定要灭掉它才睡得着。”由此可见,其对苏联的支持和信心,是非常强烈的。

不过,在赞扬的同时,鲁迅对苏联的真实情形也心存疑虑,几次婉拒访苏邀请

对于苏联不好的一面,鲁迅也并非完全不知情。1928年,鲁迅买了一本日文版《苏俄的牢狱》,书中收有一些因“反苏”而被流放北极圈的政治犯们所写的书信。③1929年,鲁迅给苏联小说《竖琴》的译者附记说,这部作品“虽然有血,有污秽,而也有革命”。小说故事情节是,“十月革命后到次年三月,约半年;事情是一个犹太人因为不堪在故乡的迫害和虐杀,到墨斯科去寻正义,然而止有饥饿。待回来时,故家已经充公,自己也下了狱了”,这当然就是革命中的“血和污秽”。

鲁迅的朋友爱罗先珂是俄罗斯盲诗人、世界语作家,1921年他因“宣传危险思想”被驱逐回国,被苏联拒绝后曾到中国生活,住在北京八道湾的周家。1923年,爱罗先珂被获准回国,后来鲁迅听说“他不赞成俄国共产党的做法,于是不明不白的死掉了”。鲁迅曾经猜测,爱罗先珂“主张用和平建立新世界,却不料俄国还有反动势力在与共产党斗争,共产党当然要用武力消灭敌人,他怎么会赞成呢?结果他就被作为敌人而悄悄消灭了。”④鲁迅翻译过的很多作家,在“十月革命”后都遭到了厄运,皮里尼亚克被处极刑,扎米亚京被判入狱,左琴科被开除出苏联作家协会,隆茨被迫流亡等。⑤

由于鲁迅一直在中国国内盛赞“十月革命”,苏联几次希望邀请鲁迅前往访问。除了有一次是鲁迅身体及时间不允许外,其他邀请都被婉拒了。胡愈之回忆,1936年鲁迅去世前,曾对他说:“苏联国内情况怎么样,我也有些担心,是不是也是自己人发生问题?”胡愈之说,“鲁迅是指当时斯大林扩大肃反,西方报刊大事宣传,他有些不放心。这也是他不想去苏联的一个原因。”⑥这样看来,鲁迅对苏联的疑虑至死都没完全消除。

1922年5月,鲁迅与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(左二)等人在一起1922年5月,鲁迅与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(左二)等人在一起

鲁迅对苏联的种种误读,主要是信息不对称所造成的,不必苛责

毫无疑问,以现在的视角来看,鲁迅当年关于苏联的观点,大多都属于误读,和实际情况相去甚远。应该说,造成这种偏差的原因并非是鲁迅的主观意愿,而是严重的信息不对称。首先,鲁迅没有踏足过苏联,他关于苏联的印象,主要来自几本游记,知之不深;其次是当年大量档案还没披露,苏联国内的残酷现实,很少为外界所知。⑦

比如,鲁迅说苏联群众成了“支配自己命运的人”,其实保守估计,斯大林当政期间,至少有2500万人遭到政治迫害,约占苏联总人口的1/8,又如,写《我们不再受骗了》的1932年,苏联的问题当然不仅仅是买东西需要排队这么简单,由于农业集体化的错误,造成了席卷全国的大饥荒,最为严重的乌克兰地区,有数百万人死亡。⑧

此外,我们也应看到,对苏联的误判,并不仅仅出现在鲁迅身上,同时代的著名人物罗曼罗兰、爱因斯坦、奥本海默等都公开赞扬过苏联。即使是胡适,在他1926年短暂访问莫斯科后,都一度对苏联表现出非常的“宽容”,说“在世界政治史上,从不曾有过这样大规模‘乌托邦’计划居然有实地试验的机会……至少应该承认苏俄有作这种政治试验的权利”“苏俄的教育制度……是‘遍地的公民教育,遍地的职业教育’。他的方法完全探用欧、美最新教育学说,如道而顿之类……”⑨

总之,对于鲁迅关于苏联的言论,理应重新审视,但无需苛求。毕竟在生命的最后几年,鲁迅依旧抱持着怀疑的立场,没有完全失掉作为一个独立思考者的能力。

乌克兰大饥荒中,路边的饿殍乌克兰大饥荒中,路边的饿殍

注释

①本文所引鲁迅文章全部参考自《鲁迅全集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;②许广平文集(第2卷),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,第271页;③姚锡佩:《鲁迅力求了解苏联的真相——鲁迅藏书略识》,《鲁迅研究月刊》1995年第12期;④荆有麟:《鲁迅忆断片》,《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 3》,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,第1384页;⑤李春林:《20世纪30年代:鲁迅、纪德与苏联和共产主义》,《跋涉于文学高地:李春林文集》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,第241页;⑥严家炎:《东西方现代化的不同模式和鲁迅思想的超越——鲁迅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思想的一个考察》,《严家炎自选集》,人民日报出版社2014年,第154页;⑦周葱秀:《论鲁迅的苏联观》,《鲁迅研究月刊》1999年第9期;⑧张建智:《想起鲁迅1932年的事》,《文汇读书周报》2012年4月27日;⑨邵建:《一次奇异的思想合辙——胡适鲁迅对苏俄的态度》,《社会科学论坛》2006年第8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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