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佩孚这样的人,不能算民族英雄

因吴佩孚对日态度暧昧,国民政府曾计划予以“制裁”。 …[详细]
吴佩孚(1874—1939)吴佩孚(1874—1939)

近年来,网络上对北洋军阀的评价日趋正面,其中直系领袖吴佩孚尤其为人推崇。在常见网文中,吴佩孚不仅被塑造为“不纳妾、不积金钱、不出洋、不走租界”的道德楷模,还是坚守气节、拒任伪职,以致被日本杀害的民族英雄。

其实呢,吴佩孚虽没有落水,但其屡次同日方交涉,意欲借侵略者力量东山再起,此种谋划实属晚节有亏。至于说日本人趁吴佩孚医治牙病将其暗害,也只是不足信的传言。

吴佩孚当年,确确实实拿过日伪的钱

1927年,在北伐军的追击下,吴佩孚被迫避居四川,依附杨森。吴表面过着隐居生活,实际在静待时机,谋划复出。1931年8月,兰州发生“雷马事变”,原国民军将领雷中田发动政变,扣押甘肃省代理主席马鸿宾,吴佩孚遂以调停名义进入甘肃,并委任天水等地官员为所谓“兴国军”的顾问、参议。在说服雷中田释放马鸿宾后,吴佩孚“认为解决了他人不能解决的问题,为自己培植了力量”,遂公开组织川、甘等省代表,通电拥护自己为“五省联军总司令”①。蒋介石命杨虎城入甘平叛,使吴佩孚此次复出计划破产。

被驱离兰州后,吴佩孚投靠张学良,寓居北平。“关起门做大帅”的吴依旧在寻找复出的契机,维持着属下幕僚组织“八大处”。吴极讲究排场,每日花销很大。故早年未下台时,吴自己虽不受贿,却从不禁止夫人张佩兰收礼。但早年积下的这一大笔财产在吴入川时大都遗失了。此时吴在北平的花销主要由张学良供给。

张下野后,吴佩孚的经济来源断绝,陷入困顿。时值日本特务勾结吴的“秘书长”陈廷杰等人,希望吴出面联系旧部、奉军、土匪,一切费用由日方负责。此事被北平当局获知,参与者大多被捕,最后不了了之。已经花出去的十几万经费(日方提供)中,有八万被张佩兰“补贴家用”。及至日本在华北扶植伪政权,伪“冀东防共自治政府”对吴关怀备至,“一年三节和吴的生日,都馈送5000元”;伪“中华民国临时政府”,也请吴佩孚做“特高顾问”,每月车马费4000元②。简言之,吴当年确确实实拿过日伪的钱。

吴佩孚号称“儒将”,能舞文弄墨,这是他画的墨竹吴佩孚号称“儒将”,能舞文弄墨,这是他画的墨竹

对日军之拉拢,吴佩孚没有断然拒绝,而是一再商谈“出山”条件

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后,日本为建立一个“新的中国中央政府”,谋划“起用中国第一流人物,削弱中国现中央政府和中国民众的抗战意识”。这个所谓“第一流人物”,锁定为吴佩孚、唐绍仪、靳云鹏,其中,唐绍仪因被认为已露出通敌嫌疑,遭军统处决;靳云鹏一心向佛,坚决不出;吴佩孚遂成为日方经营的重点人物——不同于早已南下的段祺瑞,吴佩孚一直公开视蒋介石及国民政府为仇敌,故“七七事变”后坚持滞留北平,仍称呼日本为“友邦”,“日以启导和平为事”。这也是日方对吴抱有很大期望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
1939年1月,王克敏、梁鸿志等伪政权首脑推吴为“绥靖委员长”,吴的表现是“既未表示拒绝,也没宣布接受,只是对来人客气了一番”。在随后的记者招待会上,吴佩孚抛开日方拟好的发言稿,说“我吴某人一生反对国民党,但此乃我中国人自己家中事,不容外人干涉,今请日人退出中国,将东北交还中国,我吴某人自会率军反蒋,与国民党作战也。”这番话虚虚实实,既可理解为吴佩孚故意刁难日方;也可理解为吴为自己的出山预留缓冲。中国舆论多倾向于前一种理解,日方则多有倾向于后一种理解者。如冈野增次郎认为:吴虽然“平生信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”,但他素来以“天下第一位自居,不甘拜他人下风”,利用此种“富贵心及功利心”,是有希望拉他下水的③。

1924年,作为中国当时的风云人物,吴佩孚登上《时代周刊》封面1924年,作为中国当时的风云人物,吴佩孚登上《时代周刊》封面

据国民政府当年所获取的情报,吴佩孚和日方迟迟无法谈拢,主要在于双方所求差异太大。吴同意“出山”,但要实权,他向土肥原提出五项条件:“(一)割冀鲁豫晋察绥苏皖鄂等九省为势力范围;(二)由吴练兵五十万;(三)枪械经费由日方供给;(四)签定中日防共协定;(五)日军退出上述九省”④。吴佩孚确实有借日方力量东山再起的想法,但日方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“元首”,不可能满足吴的要求。

此外,吴希望“中央政府”建立后,原有伪“临时”“维新”两政府宣告取消,而日本仅想让吴以开封、武汉为中心,统治河南、湖北、湖南、四川等省,使之成为另一个地区性的傀儡政权。吴佩孚希望收容杂军、土匪,作为自己掌握的军事力量,日方则要求这些武装成为“新中央政府的直属部队”。因存在上述分歧,日方对“吴佩孚工作”一度日趋冷淡。

日方对吴佩孚渐失耐心之际,汪精卫自重庆出走。日方遂改推“汪吴合作”计划。吴佩孚和汪精卫书信往来多次,甚至有“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”之语,但由于利益分配问题,两人没能谈妥。在未来“新政权”中,吴佩孚“既欲掌管军事,又欲担任华北行政”,而汪精卫只想让吴负责军事;汪精卫要“还都”南京,建立伪“国民政府”,而吴佩孚则想留在北平另起炉灶⑤。合作不成,吴对汪的批评日多,最终没有参与汪伪政权。

综上,对于日军之拉拢,吴佩孚不是断然拒绝,而是一再商谈“出山”条件。这固然可以解释为吴是在与日本人虚与委蛇,但也等于给了日伪宣传利用的机会。日伪报刊当年曾大做吴佩孚“出山宣言”的报道,如《朝日新闻》等刊登消息,称“吴近日将赴开封,组织军队,讨伐蒋”等。这种舆论,对国人抗战信心的维系无疑是不利的。

国民政府劝吴脱离日军范围前往重庆,被吴拒绝;吴甚至向蒋介石建议“唱双簧”

因吴与日军及汪精卫不断接触,外界对吴的去向疑窦重重,很多人寄去警告信或登门劝说,提醒他不要“一失足成千古恨”。在劝阻吴投敌过程中,“中统局”起到了很大作用。

日方启动“吴佩孚工作”的同时,中统北平站、天津站的地下人员也通过吴身边亲信,游说吴在必要时前往大后方重庆,以脱离日人包围。吴佩孚则要求重庆给予其某区“军司令长官”或华北数省军政长官一类职务。重庆回电,同意任命吴为“冀察热辽吉黑六省战区司令长官”或“冀鲁豫察战区司令长官”,指挥辖区内国军及游击队,但要求吴离开北平,到河北或洛阳任职。吴佩孚则要求留居北平,指挥沦陷区国军,向蒋介石表示“愿以军民拥护方式,出而与钧座刚柔相济,藉收和衷共济之效”。言下之意,吴竟是主张蒋在重庆主持战事,自己在北平主持和谈与日方周旋。蒋断然回信拒绝了吴的要求:“鬼域之中,岂容尔我合唱双簧乎?”

如果说吴佩孚没有断然拒绝日军之拉拢,而是一再与其商谈“出山”条件,尚可被解释成是在与日本人虚与委蛇(吴的开价过高而难被日方接受),那么,吴拒绝接受中统的劝告和帮助,拒绝离开北平脱离日军势力范围前往重庆;拒绝国民政府的任命前往河北、洛阳任职;乃至于向蒋介石提出“合唱双簧”的建议,则无不在在表示,其用心,实有诸多不可测之处。

当吴佩孚流露出无意归附重庆,且对“绥靖委员长”一职半推半就时,中统局长朱家骅一度下令:“如郑白(吴佩孚的化名)无可挽回,希即予严厉制裁”。所幸吴在记者发布会等公开场合,从未公开表示投敌,不然很可能成为第二个唐绍仪(因被认为投日倾向已露而遭军统处决)。此后,中统继续对吴进行游说,如日本谋划“汪、吴合作”期间,朱家骅亲自给吴去信,称“先生明鉴古今,熟稔成败,对此等自误误国之徒,自必不屑瞻顾,尚愿力辟莠言,坚维古道,正人心于一旦,标大义于千秋”,提醒他切勿随汪下水。

目前所见史料,尚不足以确证吴乃是被日本人杀害

1939年12月,吴佩孚在北平去世。关于其死因,当时即有多种说法。重庆《中央日报》率先发布“遇害说”,称“吴佩孚将军之死,据各方调查,得悉吴并非因病致死,确系敌威胁利诱,迫其发表拥护新政权宣言,被吴拒绝,乘吴牙疾就医致死……临危并嘱其左右……至死勿为敌用,如得机会,可向政府及民众声述本人至死不降之经过……”随后《大公报》《申报》《新华日报》等纷纷转载,使这一说法在民间广为流传。此外,还有人说是重庆方面的特工人员为防吴佩孚投敌,而将其秘密处决。⑦

揆诸史料,重庆方面所持吴佩孚被日本杀害的说法,尚难确证。一直在吴佩孚身边工作的汪崇屏,即认为吴佩孚之死,乃是医治无效,而非遭人谋杀。1939年11月,吴牙齿上镶的金叶子出了毛病,遂找日本镶牙师伊藤过来处理,结果没有消毒。不久,吴又得了重感冒,吴夫人请以前曹锟的医生来开了几付中药,吴吃了后病情更加严重。这时吴佩孚家人已经开始准备后事,只在齐燮元的建议下,找日本医生石田一试,结果“一刀下去,吴就断气了”。汪崇屏当时很反对请日本医生,其理由是:“恐怕这样不是办法,他已经不行了,为什么还要日本医生担此恶名呢?让他安静地死去,不更好吗?”⑧。简言之,目前所见史料,尚不足以确证吴乃是被日本人杀害。

至于说重庆方面处决吴佩孚,亦属谣传。经查,在中统呈报的工作报告中,只说吴佩孚因牙疾而死。如果吴为中统或军统处决,其事肯定会上报侍从室,并为行动人员申请奖励。既然未上报相关内容,则可以排除吴被重庆方面所杀的可能。⑨

吴的“民族英雄”称号,乃国民政府出于抗战宣传需要所赋予

当时《中央日报》之所以报道吴佩孚死于日本人之手,主要是出于抗日宣传需要,想要树立一个同汪精卫对立的民族英雄形象。国民政府对吴佩孚这个曾经的“革命对象”,摒弃前嫌不吝赞美,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——蒋介石亲发唁电,说“先生托志《春秋》,精忠许国……虽暴敌肆其诱胁,群奸竭其簧鼓,迄复屹立如山,不移不屈……”国民政府追赠吴为陆军一级上将,明令褒扬。在重庆为吴佩孚举办的追悼大会上,蒋介石、何应钦、孔祥熙、陈立夫、于右任等党国政要,都亲往致祭,遗照两侧悬挂着国民党党旗和中华民国国旗。

同样出于宣传目的,日伪方面则塑造了一个心向“和平运动”的吴佩孚。伪“临时政府”首脑王克敏发表谈话,“缅怀故人,表示甚深之怆悼”,赠赙仪2万元。伪满总理张景惠及日本政要松冈洋右、土肥原贤二等都致电哀悼。日伪为吴佩孚在北平举行的葬礼规模宏大,仅抬棺的苦力即有80余名。日本的《大阪每日新闻》采访山东旅日华侨,称“正因为新政权成立日近,(吴将军)同汪先生一同活跃之日亦迫近,更加对其骤然离世感到遗憾不已,三千名在大阪的华侨亦感觉被疏离了”。以上种种,均旨在为“和平运动”造势。⑩

吴佩孚死后能同时得到敌对双方的极高礼遇,以及完全不同的评价,完全缘于他生前模棱两可的不可测立场。一方面,吴一直唱高调,要求日本退兵及恢复主权,但又拒不南下,以同国民政府共进退;另一方面,又同日方及汪精卫往来密切,而非坚守立场断然回绝所谓“和平”计划。如此,吴就成了中日双方皆可宣传利用的对象。中国在二战中成为战胜国,国民政府方面的肯定评价成为主流叙述,吴佩孚的历史形象遂被定格为“民族英雄”。

吴佩孚在北平的灵堂吴佩孚在北平的灵堂

注释

①韩定山等:《吴佩孚过甘见闻》,《文史资料选辑 第35辑》,中国文史出版社,第186页;②陶葊:《吴佩孚与日伪的勾结》,《文史资料选辑 总第35-36辑》,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,第153页;③吴根樑:《日本土肥原机关的“吴佩孚工作”及其破产》,《史学情报》1982年第4期;④《任致远北平电朱家骅》,国史馆档案,转引自徐吉村《地下战场——战时重庆国民政府与汪政权的暗斗》,(台)政治大学硕士论文2004年;⑤《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:“吴佩孚工作”档案资料》,中华书局1987年;马振犊《吴佩孚盖棺不能论定》,《史学月刊》1997年第3期;⑥⑨徐吉村:《地下战场——战时重庆国民政府与汪政权的暗斗》;⑦苏全有:《吴佩孚之死》,《历史档案》2010年第2期;⑧《汪崇屏先生口述历史》,九州出版社2012年,第101页;⑩林辉锋、黄宝撰:《吴佩孚逝世后的社会舆论反应》,《学术研究》2015年第1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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