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词定义

陈词旧踪

从“人穷志短”的喟叹，到“你穷你有理”的诘问，从“贫居闹市无人问，富在深山有远亲”的俗谚，到张贴“农民工禁止入内”标语的小区厕所，日常生活中，对穷人的嫌弃和歧视，随处可见。

对穷人的羞辱和歧视，有时源自固有观念，但很多时候，与公权力相联。为了市容市貌，农民进城卖瓜的摊子可以被当场砸烂；为了限制外来人口，农民工子弟学校被犁庭扫穴；缓解交通拥挤，禁止摩托车和电动自行车上路，成了很多城市的保留节目……

一所正在被拆除的农民工子弟学校

对穷弱者的歧视，让一些人渐渐有了“仇穷”观念：穷人素质低，受教育水平差，是政府的负担；他们不交税，却想享有更多的社会资源；穷人有“仇富”情结，幻想平均主义，他们落后的思想是社会进步的阻碍。

陈词今像

如果说过去对穷弱者的歧视，还有些遮遮掩掩，那么“你弱你有理”的诘问，则让歧视和嫌弃显得理直气壮。《你弱你有理》和《致贱人：我凭什么要帮你？！》两篇爆款文，即是代表之作。

“你弱你有理”一文被广泛传播

客观的说，《你弱你有理》嘲讽的是“恃弱者”（本身并不弱，却把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占小便宜 ），《致贱人：我凭什么要帮你？！》吐槽的是无礼的求助者。如果严谨表达，这类文章也算不错的心灵鸡汤。

然而，这类文章的作者常将自己包装成仗义执言的天使，把读者包装成“受害者”，将“加害者”的不良行为简单归因于“弱”“穷”“贱”，直接导致很多人把“恃弱者”与真正的弱者、穷人混为一谈。

简单的结论易于传播，却让弱者被污名化。同情弱者，为弱者说话，不是“圣母婊”，就是准备占别人便宜的潜在弱者，转发热文才是“受害的”强者，才是道德高尚的人，进而“仇穷”成了新的政治正确——“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，不是你很弱，是你明明知道自己弱，却一点也不想办法让自己变强，还要怪社会不包容弱者”。

陈词辨析

弱者并不天然有道德，“衣食足而知荣辱，仓廪实而知礼节”，财富是道德的一道保障。与富人相比，生存压力更大的穷人，可能更容易放弃道德底线。然而，“恃弱者”不是真正的弱者，把弱者无法摆脱贫弱的命运归为懒，是更可怕的思维懒惰。

第一，鸡汤文中批判的弱者，是“恃弱者”，并非真正的弱者。“恃弱者”的逻辑是谁敢跟我比惨，企图用自己“悲惨”的境遇占别人的便宜。爱占便宜是人性的缺点，不是弱者的特质。如果你周围有太多这样的极品，只能说明你交友不慎。以“弱”为名的“道德绑架”，任何人都有理由拒绝，没人会因此觉得你道德有瑕。

第二，对新晋中产来说，他们发出“你弱你有理”诘问的背后，是“我强我有理”的骄傲。新晋中产本没有多少资源和特权，他们熟知的失败者，除了真正的贫困者，更多的是和自己资源相似甚至更多的人。

新晋中产有理由骄傲，不过他们应该明白，社会利益的分配，本质上是各群体利益的博弈，失败者也有权参与其中。新晋中产也并非社会顶层，今天你可以用“你弱你有理”来回应更低阶层的诉求，比你们更高的社会阶层也可以用“你弱你有理”反驳你们的诉求。

举个最简单的例子，“你没获得北京户口，是你弱，你弱你有理？”“你孩子上不了好学校，是因为你买不起学区房，你穷你有理”？各个社会群体以“你穷你有理”互相诘问，最终会损害自己的权利。

天价学区房是每个城市家长心中的痛

第三，穷人贫穷是因为他们懒惰，不是中国人的发明，在十七八世纪血汗工厂遍布的欧洲，这也曾是主流观念。不过，这种理论在西方早已破产。罗素在其《社会改造原理》一书中的观点很有代表性：如果将工人阶级的穷归咎为他们懒惰，连资本家自己都觉得这种理论可耻。

十七十八世纪，欧洲工厂里工作的童工

那么，到底是什么决定一个人的贫富呢？世界闻名的芝加哥学派教授弗兰克·奈特认为，一个人是穷人还是富人，主要决定于“出身、运气和努力”，而且他着重指出，“这些因素中最不重要的因素就是努力”。

出身、运气带来的贫富差距很难说是不公平的，但由此带来的财富分配结果和代际传承的固化，却是不公平的。一个好社会，理应不断进行制度革新，让穷人获得更公平的发展机会。从这个角度来看，穷人受到国家的照顾，确实有理。

第四，真正的穷人能否通过努力改变贫穷的命运呢？可能性很小。香港曾有一档真人秀栏目，叫《穷富翁大作战》。节目请来各界成功人士过约一星期的贫穷生活，尝试各种底层社会人士的工作……

这个节目中最著名的一位参与者叫田北辰，他的父亲曾是香港纺织界“一代裤王”，母亲是香港的江南四大家族荣氏家族后人。他本人是二千集团的创办人和主席。在参加节目前，他非常乐观：“我始终信奉自由市场，淘汰了很多弱者。只要你有斗志，弱者亦可以变强者。”

然而，当他真正体验了两天清洁工的生活（原本计划体验一周），重新以富翁身份面对镜头时，他有了这样的感悟，“没有学历、技术的人，为了活下去，不是住笼屋就是要工作到半夜，但对于他们，最重要事情是下一顿吃什么，怎么会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未来怎么发展”，“在强弱悬殊的情况下，只有弱者越弱，越来越惨”。

田北辰在体验节目后的反思

田北辰的感触，和很多经济学家的观点不谋而合。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穆罕默德·尤努斯在北京大学演讲时曾表示，贫困并不是穷人自身造成的，而是由外部因素强加给他们的。我们自己建造的体制导致了贫困，所以不责备体制、却总责怪穷人本身，认为他们自己不学无术，没有做事的能力或技能，是错误的。他们是和其他人一样平等的人。

穆罕默德· 尤努斯创办了专门帮助穷人的小额贷款银行，被称为穷人的经济学家

第五，很多人担心强调富人对社会的责任，会加剧穷人的仇富情绪，成为穷人斗争的对象。学者朱大可曾表示，商业精英，文化精英、知识精英，他们有可能成为政府精英的替罪羊，这种情况在过去也经常发生。为什么会这样？因为他们有一个问题，没有为底层人民代言。

在这个分化加剧的时代，各个阶层更不能相互封闭，社会精英尤其要俯下身子与底层对话，弥合社会的分歧，而不是加剧分裂。这不仅是帮助贫弱者，也是在维护自己的长远利益。